2013年10月上旬,南京大学人文社科代表团一行赴美国宾州州立大学、匹兹堡大学和布朗大学等高校开展学术交流。3号上午与匹兹堡大学教务长Patricia Beeson教授会谈并参访相关院系和图书馆之后,约好于中午和下午分批探望匹兹堡大学讲座教授、南京大学余纪忠及夫人讲座教授许倬云先生。许先生不仅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并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术领袖。近年来,他一直热心推动两岸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发展,担任“华英文化教育基金会”董事,先后建议、促进、参与了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2005)、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2005)、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成立(2008),将普林斯顿、斯坦福等美国和欧洲高校的高等研究院的模式介绍到中国。
中午,南京大学人文社科高级研究院副院长从丛教授与社会学院院长周晓虹教授、大学外语部主任王海啸教授、外国语学院院长朱刚教授、文学院院长徐兴无教授先行探望,来到匹兹堡大学康复中心。因抵达的时间尚未到约定的十一点半,我们先在外等候。不多久,许师母孙曼丽女士竟然推着轮椅上的许先生来到门外,说许先生担心大家已经来了,一定要出来看看。许先生告诉我们他的脊柱手术刚好,拔了几颗钉子,正在这里接受康复治疗。大家向他问好,并在门口合影,随后进入康复中心接待厅。入座后,许先生便急切地对大家说:
我有话要交代。我们中国过去一直要赶英超美,但是西方现代文明到了第三期,已是穷途末路了,本来有捞来的外快,即新大陆,但现在其民主已有扭曲,资本主义的信用制度变质,人权与自由也被滥用。我们国内一些知识分子以为有所谓的普世价值存在,而所谓价值的根底是价值观,即对人活在世界上的价值的看法。过去美国的教义是新教,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要重新构建,要构建今天科学的宇宙观、今天科学的生命观。这个观念里,我对自己尊重,对他人尊重,没有上帝。中国应该最有资格做这样的构建工作,但我们的本钱以前用光了,必须用全世界的文化资源来构建,要中西一盘棋。
南大要做好高研院,要建新的平台。专业研究工作是老习惯,现在要大开大合。让院系做专精的工作,但要在新平台上做综合的工作。复旦大学高研院成立时,教育部社科司张(东刚)司长来,我有一个讲话,请你们找来看一下。我说过,高研院要用斯坦福的模式加以修正,不能用普林斯顿的模式。要组建新队,或许一年一队,也许三年左右可成气候,要开集体研究的风气。我今年八十三岁了,余用很少,不能再飞行了,不能回去与大家共事了,所以我郑重地拜托大家了。如果派人过来,或送年轻人来,我拼着老命教他。
说到这里,许先生含泪哽噎,非常动情。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我在这次开刀前一夜,录了段音。思考如何合并儒家的董仲舒与张载《西铭》、佛家华严宗的圆融观照与新教、克尔凯郭尔,以及德日进与怀特海的思想,合并众家,找出原点。这个原点是宇宙的原点,这里有存在,没有神。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Pierre ,1881~1955) 是个神父,但他读古生物学,教宗认为他是异端。他认为人的进化是从动物的人到社会的人,再到升华的人。我找了二十年,终于对此有所体会。太空,星球与人类的构成是一样的。天体相聚相散,人的细胞成份也与人的成份一样,也是可以聚散的。
我受老友余纪忠先生委托,为南大做点事,我不能辜负他。我们以后可以通过电话联系,也可以通过SKP联系,讨论学问,中国与世界都要我们重新解释,但不是抄人家的。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很感动,其实他在不同的场合、以及他的新书《万古江河》、口述历史《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等著作中都曾表达过相似的思想,然而今天的集中表达,让我们感到这些事关中国文化前途、人类文化重建、人的终极关怀的大问题一直是许先生萦绕于怀,挥之不去的思考,而他对南京大学高研院事业与发展的牵挂,更是令在场的人动容。记得2006年的10月,当时南京大学、台湾中央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发起召开了两岸三地人文社会科学论坛“中国文学与文化的传统及变革”学术研讨会,我主持会务工作。开幕式上,宣读了许先生寄来的一段录音发言,他向大家提出了一系列问题:
我们看见一个新的文明的兴起正在来临,来临的速度和来临的强度是出人意外的。这是一个工艺科技作为主轴的新的文明,这个文明使旧时代的文明被放到旁边,将来这个新的文明到达之时,我们人类进入新的纪元的时候,我们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今天我们必须去好好想想的,也是我们今天必须去好好努力找寻,作好预备的工作。……中国的文明是和其它文明不一样的,就是我们是靠尊重人,尊重自己,尊重彼此这么一个人道为主的、以人为本的价值系统。在未来重建的新的世界文明之中,假如上帝在生命科学的冲击之下很难再说服你,剩下的恐怕就是以人的本身价值作为说服的基本条件、基本假设,这个前提已经被放在一边,不再去研讨它。我们是不是要在旧瓶装新酒,或者是新瓶装旧酒,或者把旧酒提炼的更味美,更纯的新酒。这些都是我们自己要好好努力的。……我这么多年来在南京,希望能够成立一个高等研究院,也就是希望能有一个平台使得国内国外的学者,可以一起思考怎么坚定中国文明,怎么重建中国文明,而使中国的文明在未来的世界上,不仅能有一席之地,而且是具有启发性,具有火车头功能的文明因素。……那么我盼望是在今天行动,使我们的重建,我们的复兴能够不仅对中国有意义,也对全世界有意义,我希望在我的儿子、孙子时代看见的不仅仅是一个中国的崛起而已,而是一个共同和谐的、一个新的、一起生活的世界。其中呢,中国传统的社会,中国多少年来发展的文明价值可以在其中扮演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引导世界走向比较健全的、心和物两边并重的世界。
时隔七年,似乎是一种机缘的安排,让我们再来聆听许先生这些年来的思考和他给出的答案,而他始终将南京大学高研院的工作与这些重大的文化问题联系在一起,让大家体会到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使命,体会到他对南京大学的期许与重托。
接着,他听取了南大高研院的情况,并回答了大家的一些问题。谈及横渠与朱子的区别;谈及海外世界对中国学术人才的保存;谈及他的老师们,特别提出早年在南京大学前身中央大学教书的方东美先生思想的重要性,希望南大能够整理、研究他的著作。时间过得很快而许先生的谈兴丝毫不减,许师母建议取消我们原先与她约定的午餐,直到护士小姐来提醒许先生去做治疗,我们才祝福他身体健康,向他赠送了南大高研院的礼物,依依惜别。
许师母开车送我们回宾馆,途中说许先生是儒家,入世心切,而她是道家与佛家,如果不是这样,是没办法和他生活下去的。诚哉斯言,许先生自称冷眼热心看世事,作为历史学家,他要做到冷眼,才能看清世事;但作为历史使命的承担者,他的热心可谓“朝饮冰而夕热”,甚至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其实这已经超越了儒者的原则而包融了佛家的情怀,兹将他在接受某家报社采访时说过的一段话抄录于此,以为本文结束:
我已年迈,寄身海外。国家事,我已不宜多嘴。只是,佛经中,有一次森林起火,有一小鸟,忙着扑火。天神问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小鸟回话:只因曾寓此山,心有不忍,尽力为之,求其心安而已。
与许倬云先生在匹兹堡大学康复中心门口合影(从右至左:从丛、徐兴无、王海啸、许倬云先生、师母孙曼丽女士、朱刚、周晓虹)
(此文刊于《南京大学报》2013年11月10日第3版)